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男子懺悔:文革期間母親因被我舉報遭槍決

新京報 朱柳笛 2013-08-07 03:04

律師懺悔文革中舉報母親:永不饒恕自己“弑母”



59歲,北京博聖律師事務所律師。原名張鐵夫,1966年自己改名張紅兵。



律師懺悔文革中舉報母親:永不饒恕自己“弑母”

張紅兵小時候的全家福。右二張紅兵,右三父親張月升,左二母親方忠謀。

張紅兵準備還要申訴。這幾年他一直在做一件事情,希望母親的墓地能被認定為文物。他同時向社會公開了一段“血淋淋”的歷史

1970年,張紅兵的母親在家發表了一番言論,讓“根正苗紅”的張紅兵舉報為“反革命”。兩個月後母親被槍決。

張紅兵說許多年來一直內心痛苦。從2011年9月起他向安徽固鎮縣相關部門申請,希望認定母親的墓地為文物。不過沒成功。他說公開那段經歷,是希望人們討論、批評,也記住那段歷史的殘酷。

8月2日,安徽蚌埠五河縣,59歲的張紅兵談起自己的官司,他說還會在適當的時機申訴。

這名昔日的紅衛兵引起公眾關注,是他打了一系列官司。與此同時,他也向公眾撕開了自己“歷史的傷疤”。

43年前,16歲的張紅兵寫了封檢舉信,與紅衛兵胸章一起,塞進了軍代表的門縫。他檢舉的是自己的母親方忠謀。

根據當年的歷史材料、後來的法院檔以及當地縣誌記載,1970年2月,方忠謀在家中發表了支持劉少奇、批評毛澤東的言論,她被自己的丈夫張月升和長子張紅兵舉報。

張紅兵的舅舅,今年66歲的方梅開8月5日回憶,父子倆與自己的姐姐起爭執的那個晚上,他和張紅兵的弟弟也在場。他說當時聽到父子倆要去檢舉,很著急,還曾跑出去找人希望勸說。

方梅開說,以為姐姐也就是判刑“蹲大牢”。但兩個月後,方忠謀被認定為“現行反革命”,並被槍決。

十年後,1980年7月23日,安徽宿縣地區中院作出了再審判決,認定原判決完全錯誤,“實屬冤殺,應予昭雪”。

母親的案子平反了,不過張紅兵“永遠不會饒恕自己”。他也在以自己的方式“贖罪”。

2011年9月,他向安徽固鎮縣有關部門提出,希望將母親方忠謀的墓地(遇難地)認定為文物。未成功。他又將有關部門告上法庭。今年3月底,他迎來二審終審判決,敗訴。

8月5日,安徽固鎮縣文廣局(文物局隸屬該局)說,他們曾書面回覆過張紅兵,經過實地調查和研究後認為,方忠謀墓並不符合國家對於文物認定的相關法規要求。

在張紅兵打官司的過程中,去年8月,固鎮縣文廣局曾對方忠謀墓地(遇難地)是否為不可移動文物舉行聽證會。在聽證會上,張紅兵以特殊的方式向母親公開懺悔。

他說自己應該成為反面教材,希望歷史的悲劇不被遺忘。

怕父親包庇,自己去檢舉

新京報:事情過去幾十年後,為什麼會有公開那段經歷的想法?

張紅兵:大約是2009年,我看到網上有人寫鼓吹“文革”的文章。當時意識到,這是歷史潮流的倒退。我個人希望通過我的反思,讓現在的人們瞭解當時的真實狀況。

新京報:當年你父親和你會一起檢舉你的母親,和家庭環境有關係嗎?

張紅兵:我家其實和萬千的普通家庭一樣,是充滿溫情的。我記得父親挨批鬥時(編者注:其父張月升曾在固鎮縣任衛生科科長,“文革”之初便被“打倒”),母親站到父親身邊,高喊“要文鬥不要武鬥”,替父親遮擋拳頭,保護父親。批鬥會結束後,母親手挽著父親走在公共場合。我從來沒有見過他們那麼親密。

新京報:但後來因為她說的話,你父親和你就去舉報?

張紅兵:放在現在看,會覺得不可思議,但那是個不一樣的年代。我的父親被劃為“革命造反派”後,挨批鬥,有人對他拳打腳踢。而我,為了表示自己與走資派父親劃清界限,貼了批鬥他的大字報。

當時,父親和母親並沒有責怪我。貼大字報後,父親反而把我當作大人來看待了。當時的輿論導向和社會思潮就是那樣的。

新京報:對於母親的事,你一直說自己犯下“弑母”大罪。

張紅兵:事情發生在1970年2月13日,我們家人在一起辯論文化大革命的事情。母親說,領導人不該搞個人崇拜,“我就是要為劉少奇翻案”。

我當時非常震驚,她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完全改變了,不是一個母親了,而是階級敵人。我立即投入對母親的批判鬥爭。

這時候父親就表態說,從現在起我們堅決和你劃清界限,你把你剛才放的毒全部都給我寫出來。母親寫完一張紙,我父親就拿著出了家門,說要去檢舉。

新京報:父親已經去了,為什麼你又去?

張紅兵:我擔心父親可能考慮其他因素,比如和母親的感情,比如整個家庭要照顧。為表現自己的革命立場,我寫了封檢舉信,和我的紅衛兵胸章一起,塞進軍代表宿舍的門縫。

新京報:後來發生了什麼?

張紅兵:後來我回家,看見軍代表和排長進來,對著我母親就踹了一腳,她一下跪地上。然後大家像捆粽子一樣,把她捆了起來。我現在都記得,母親被捆時,肩關節發出喀喀作響的聲音。

“無可挽回地格式化了”

新京報:舉報母親的時候,有沒有想過後果?

張紅兵:想到了。父親舉報回來後,就問母親:槍斃你不虧吧?你就要埋葬在固鎮了。在我親筆寫的檢舉揭發材料的最後,我寫著:打倒現行反革命分子方忠謀!槍斃方忠謀!

我知道我和父親這麼做,意味著母親會死亡。

新京報:目睹母親被抓走,有沒有過後悔?

張紅兵:當時心裏很亂。不過想得最多的,不是後悔,而是覺得家裏出現了一場階級鬥爭,我和父親站穩了立場,我們的政治表現經得起考驗。

那時候大家都被裹挾在一種氛圍裏,想跑也跑不了。我人性中的善良、美好被徹底地、無可挽回地“格式化”了。

新京報:你檢舉了自己的母親,當時周圍人怎麼看?

張紅兵:當時,在與父母關係較好的同事中,有個別叔叔曾私下裏說過我:“你母親在家裏說的話,又沒有在外面說,你和你父親不應該這麼做”。周圍人異樣的眼光是免不了的。但大家都不對這件事公開發表看法。

後來,固鎮縣教育革命展覽中,還有一塊展板是《大義滅親的中學生張紅兵和反革命母親堅決鬥爭的英勇事蹟》。

新京報:急於和母親劃清界限,會有自保的原因嗎?

張紅兵:從表面上看,我所追求的並非私利,志向純粹高遠,而實質上自保的成分占了非常重的比重。甚至我也把它算作自己的一種政治表現。政治表現可能給自己帶來不一樣的境遇。

不過後來我和弟弟依然沒有升高中的機會,不能當兵,不能進工廠,都下放到了農村。

“夢裏母親從不和我說話”

新京報:母親這件事情,你覺得對你後來的生活有怎麼樣的影響?

張紅兵:有些影響最初就發生了,可我並沒意識到是這件事情的緣故。在1976年10月粉碎“四人幫”後,我曾陷入極度的恐懼和不著邊際的胡思亂想之中。

很長一段時間內,我越來越表現出嚴重的抑鬱症狀。比如我與父親、弟弟通過語言交流思想已經困難。我在心裏揣摩著要說的每句話,考慮說出來是否正確。我想把自己完全封閉起來,不與他人接觸,避免可能發生的恐懼。

新京報:什麼樣的恐懼?

張紅兵:我聯想到在土改、鎮壓反革命運動中被槍決的外祖父,聯想到母親受其父案件影響。我害怕自己在與人交往時,也會像母親那樣控制不住說出自己的政治觀點……而我何嘗不也是因母親的遭遇受到影響。更可怕的是,這種傷痛還可能因為我,傳遞到女兒甚至孫輩。

新京報:會夢到你母親嗎?

張紅兵:有很多次,在夢裏我見過她,還像臨刑前那樣年輕。我跪在地上,緊緊拉著她的手,但又害怕她突然消失。我說:媽媽,不孝兒我給您下跪道歉了!但是她不回答我。在許多夢境裏,她從來不和我說話,我相信,這是她對我的一種懲罰。

新京報:流過眼淚?

張紅兵:許多年來,都有情不自禁流淚哽咽、失聲痛哭甚至號啕大哭。我已記不清有多少回了。有時是在白天,有時是在夜晚。

更多的是我在小姨母、舅父的推動下,懷著沉重的負罪感,為母親寫平反的申訴材料而一人獨處的時候。

“我應該成為反面教材”

新京報:別人談到那段歷史,你會不會敏感?

張紅兵:2001年,我曾經的一位同事,也是律師,在法庭上,我們代理雙方,激烈辯論。休庭後,他在樓梯口攔住我,高聲跟人說我檢舉母親的事情,說固鎮縣誌裏都提了,大家都去看。

我非常憤怒。和他吵了起來,問他為什麼揭發我的隱私。

新京報:也就是,你以前並不願別人知道?

張紅兵:從自我保護的角度,我是不願意的。背後指指戳戳的人太多了,不過這也是正常的現象。

新京報:你反思自己,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?

張紅兵:其實母親去世後,我就陷入痛苦。這幾十年我從來沒停止過反思。不過第一次形式上的反思應該是1979年。我看到官媒上公開報導張志新的事情。當時我和父親就意識到,我們做錯了。

經過這幾十年的社會底層生活,我也經歷了磨難。整理家庭的各種遺物、檔案,寫材料。我在心裏罵:張紅兵啊張紅兵,連畜生都不如。

我想逃,卻無處可逃。

新京報:後來你和父親會談論母親的事情嗎?

張紅兵:我們一直在小心翼翼地迴避,迫不得已的時候才會提起。在母親去世後的很多年裏,父親表面很平靜。直到他離休後,有一次我們回老家,他和我第一次談起這件事。他說當時我們家出了這個事,他應該負主要責任,因為他是成年人。

新京報:你公開這段經歷後,周圍人什麼反應?

張紅兵:我的家人和親戚朋友都不理解,問我你這樣做有什麼用呢。也有人給我發郵件,說我該死了。好多網友罵我,說你還有臉活到現在,還不到母親墓前尋死。

新京報:你為了讓母親的墓地(遇難地)被認定為文物,打了幾年的官司,是以這樣的一種方式,拒絕遺忘?

張紅兵:巴金在上世紀80年代初曾提出建立“文革”博物館的設想。他說,不讓歷史重演,不應當只是一句空話。他說最好建立一座博物館,用具體的、實在的東西,用驚心動魄的真實情景,來說明在中國這塊土地上,(當時)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。

我希望為將來必定要建立的“文革”博物館,提供一份資料。

家母方忠謀冤案的歷史資料,符合巴老所說條件。也應該把我對母親的行為,作為展覽內容之一。我是兇手之一,讓人們看不起我、痛駡我吧。每個人都應該看到它。我應該成為他們的一個反面教材。

□新京報記者 朱柳笛 安徽蚌埠報導


文革紅衛兵登廣告道歉:個人作惡之責不可泯

燕趙都市網 高龍 2013-06-18 05:22

“文革”紅衛兵登廣告道歉:不對的事就應道歉



劉伯勤所在班級1968年12月拍攝的畢業照。圖中最後一排右三為劉伯勤、右六是張念泉;前二排左二為鮑德昌、左四為班主任許俊源;前四排右五為曹廣濱,左二為李剛。劉伯勤供圖。

“文革”紅衛兵登廣告道歉:不對的事就應道歉



這是劉伯勤刊發在媒體上的道歉廣告。

上午10點多,劉伯勤如約來到濟南市解放路附近的賓館接受採訪。他的頭髮開始斑白,但尚未年暮。61歲的劉伯勤,退休前任濟南市文化局文物處處長。日前,這位當年的紅衛兵登在媒體上的道歉廣告,引起輿論沸騰,大大出乎他的意料。在廣告中,劉伯勤向在“文革”中受到自己批鬥、抄家和騷擾的眾多師生、鄰里道歉。他在廣告中說,“垂老之年沉痛反思,雖有‘文革’大環境裹挾之因,個人作惡之責,亦不可泯。”

道歉廣告受到輿論的廣泛讚譽和肯定。同濟大學文化批評研究所教授朱大可在微博上評價,“在一個沒有懺悔傳統的國度,該信可視為人性覺醒的稀有證據。”

在張羅道歉事宜時,劉伯勤承受了巨大的家庭壓力。家人告訴他,“你一道歉,人家反而認為你是惡棍了。”道歉廣告刊登後,他兒子發E-mail對他說,“廣告費很值啊,你現在是名人了。”這句話後面加了括弧,裏面是一個苦笑的表情。他的同學也打電話、發電郵來詢問。有的同學說,“你搗鼓這個幹嗎?”

時光流逝改變著人們對歷史的評價。對劉伯勤而言,數十年的“文革”反思纏繞成了折磨他的心結。“這是壓在我心裏多年的一塊石頭。”劉伯勤說。

一切源於那個混亂的年代。

“文革”到來時,劉伯勤14歲,在濟南一中初一(3)班就讀。

1966年6月7日,濟南全市各中等學校陸續向學生作“文化大革命”動員報告,開始停課開展運動。一天,學校還沒有放假。劉伯勤所屬的班級那週是勞動時間。劉伯勤正勞動時,班主任許俊源走到他面前對他講,“明天不用勞動,要搞文化革命了。”當時頑皮的他聽了非常激動,也很高興,還問,“以後永遠不上課了嗎?”許俊源頓了一頓,很沉重地說“不上了”。劉伯勤後來想起這事非常傷感。

上初中後,劉伯勤比較調皮,有點叛逆,經常和老師作對。一次,教代數的許俊源在課堂上提問,劉伯勤一反常規地舉手了。許俊源很驚訝。沒想到劉伯勤問,“你昨天為什麼跑到我家告狀去?”同學們聽了都有點驚愕。期中考試時,許俊源給了劉伯勤代數科目59分。他就認為班主任和他過不去。“他給我59分,對我觸動很大。”劉伯勤回憶。

批鬥

“我就讓他和其他人一塊唱《牛鬼蛇神之歌》。現在想,這是糟蹋人”


1966年6月1日,《濟南晚報》轉載人民日報社論《橫掃一切牛鬼蛇神》。此後,大中學校學生要求揪鬥本單位的“牛鬼蛇神”和“黑幫”。“牛鬼蛇神”即教師,“黑幫”即黨政幹部。

劉伯勤就讀的濟南一中黨支部最先拋出6個“牛鬼蛇神”,其中有教導主任李昌義、教高年級的老師畢德質等人。

“我曾經打過李主任一巴掌。”在停頓了約10秒鐘後,劉伯勤繼續他的講述。他在“文革”初屬於有資格批鬥別人的“紅五類”。

一天,在批鬥中,李昌義等被打成“牛鬼蛇神”的老師從辦公室排著隊出來,沿著前面的臺階彎腰低頭走下。臺階兩邊站著參加批鬥的學生,在他們走下去時輪流用手打,並用言語侮辱。劉伯勤當時個子矮,站在一個較高的地方。李昌義頭謝頂,成天戴帽子,但是在批鬥時不讓戴了。當李昌義經過他時,劉伯勤在他頭上打了一巴掌,之後還朝李昌義啐口水。“當時打人是想‘嘗嘗滋味’。現在反思,我和李主任沒有接觸,也談不上什麼階級仇恨。對我個人來講,這是人性惡的一種流露,那個瘋狂的年代,把人性惡的一面全激發出來了。”劉伯勤說。

“我是牛鬼蛇神,我是人民的罪人。我該死,我有罪,我該死,我有罪。人民該把我砸爛砸碎,砸爛砸碎。”在提起老師畢德質時,劉伯勤在房間裏唱了一遍“文革”流行的《牛鬼蛇神之歌》。“文革”時,他們搞惡作劇時唱這首歌玩。當年,他曾逼迫畢德質唱《牛鬼蛇神之歌》。在批鬥中,被打成“牛鬼蛇神”的畢德質,任何“革命師生”讓他幹嘛就得幹嘛。當時學校流傳《牛鬼蛇神之歌》是畢德質作詞。“他作詞,就衝著他來。我就讓他和其他人一塊唱《牛鬼蛇神之歌》。現在想,這是糟蹋人。”劉伯勤說。

對另一位老師胡熹和的批鬥則極盡荒誕。胡熹和給他們初一教圖畫課,當時已經約60歲了。大約在1966年9月,學校“革命師生”說胡熹和的畫是“大毒草”,是“黑畫”。“胡老師畫的畫大多屬於漫畫。漫畫線條比較簡單,形象比較誇張,大多用橫、豎、斜的線條畫出來的,一筆一畫,這些筆劃容易被看成字。”劉伯勤說。

學校讓全校學生在胡熹和的畫裏找反動標語。學生說線條像什麼字,就是什麼字。在一幅畫裏,劉伯勤最多“找出”36條反動標語。

當鬥爭對象擴展到當權派時,時任濟南一中副校長朱琳也被作為“牛鬼蛇神”拋出來了。“把她拋出來是領導為了保自己。”劉伯勤說。劉伯勤的同學鮑德昌回憶,批鬥朱琳時,讓她胸前掛著兩隻鞋,污蔑為“破鞋”。還讓她戴著一個紙糊的高帽子,帽子上寫著“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朱琳”,在名字上還畫著一個大紅叉。

1967年春天。有次濟南一中組織師生在城南千佛山腳下的果園拔草,朱琳也參加勞動了。在勞動現場,劉伯勤和另一個同學上前找朱琳的茬,說她反動,雙方發生了衝突。當時朱琳說,“你們是學生,還年輕,懂了再說吧。”劉伯勤回憶,“我們理屈詞窮,就說她不老實。現在想來,這不是批鬥的場合,而且批鬥朱琳副校長已經到末期了,完全可以不找她茬。無謂找茬,傷害老師。”

抄家

那個同學把毛主席像拿出來時,在後面發現32張蔣介石的相片。隨後一切都改變了


1966年8月18日後,山東省大中學校成立紅衛兵組織。至10月底,在101處各類中等學校中已建立紅衛兵組織475個,有紅衛兵26286人,占師生總數的39.1%。

8月23日,惡魔釋放了。

濟南紅衛兵走上街頭破四舊,還抓人、揪鬥、抄家。“抄家是抄反動罪證,還有家裏‘不該有的’(東西)。”劉伯勤說。《山東省志》記載,至1966年10月13日,濟南被抄家20075戶,占全市總戶數的13.11%,其中有7400戶、22197人被趕往農村。

同學鮑德昌評價“文革”中的劉伯勤,“他在學生浪潮當中隨波逐流,但是他不壞,也不玩陰的。”

劉伯勤的兩個同班同學張念泉和韓桂英家被抄。兩次抄家他都參加了。

一天,他隨著一二十個人去了張念泉家。張念泉“文革”前和劉伯勤關係很好,在“文革”“中是“黑五類”,當天在家。“去抄家的時候,我當時心裏很尷尬。”劉伯勤回憶。同學過來抄家,張念泉不敢反抗,還得配合、表態。抄家的紅衛兵詢問:桌子底下藏沒藏槍?有沒有電臺?張念泉說沒有。他得幫著打開看。“當時報紙上說,階級敵人,藏得很深。他家是平房,我們就拿棍子敲地(聽聲音),硬說地下有洞。”劉伯勤回憶。張念泉家堂屋正中有一張八仙桌,兩邊各擺一張椅子。紅衛兵懷疑地下埋了槍、電臺,就在他家桌子下面挖,一直挖了半米深。他們當時小,沒有勁了,但不確定底下有沒有東西,就不了了之。

同學鮑德昌當年是“黑五類”。談及瘋狂的年代,他說,“電影裏反映的,絕對不如現實的。那時我整天在家裏,以淚洗面,也不讓串連。一說上學就頭皮發麻,怕被同學鬥。”同學曹廣濱當年也被看作“黑五類”。曹廣濱評價當年學校的氛圍是“氣氛很恐怖,人人自危”。

另一位被抄家的是女同學韓桂英。解放前,她父親是濟南明湖照相館經理,當時照相館頂多雇傭幾個職工。“文革”中她家被說成是資本家家庭。

抄家時韓桂英不在。當天紅衛兵沒有抄出什麼東西。就要結束時,有一個同學手裏拿著東西,不小心碰到了掛在堂屋中間的毛主席相框。相框被碰得掉到地上摔碎了。“那個同學當時還有點惶恐。戶主再反革命,你也不能把毛主席像砸了啊。”劉伯勤描述。在那個時代,毛像、毛選形同聖物。

相框的玻璃碎了,散了。那個同學把毛主席像的相紙拿出來的時候,在後面發現了32張蔣介石的相片。隨後一切都改變了。

32張蔣介石的相片,有穿軍裝的,有穿便服的。由於反動的東西不能擴散,領頭的紅衛兵很快將這批照片收起來了。“無意當中坐實了,韓桂英家成反革命了,罪大了。”

發現蔣介石照片後,劉伯勤就順著這個思路看別的鏡框後面有沒有東西。看到牆上掛的一個韓桂英奶奶的相框,他一下子將之撥拉下來摔碎了。在相框相片後面,一共發現200元現金,最大面額的是10元。這在當時是一筆鉅款,被沒收、抄走了。

抓住了反革命“現行”行為後,韓桂英家不能辯護。當時韓桂英母親在家,有人搧她耳光。韓桂英家門口有一口井,抄家的紅衛兵臨走時還詢問:這裏面有沒有槍?有沒有電臺?韓桂英家說沒有。紅衛兵不相信,就撈,拿東西往井裏扒拉了一陣,什麼也沒有發現才走了。

抄走的200元錢,成了劉伯勤多年的心病,“200塊是什麼概念?那時候一個月工資三四十元,大多數家庭都是現在說的‘月光族’,沒到發工資的時候就沒錢了。200塊相當於五個月的純工資。那時候一輛自行車一百五六十塊,一個月存3塊、5塊,要存幾年才能買得起。200塊可能是韓桂英家一輩子的積蓄,就這樣被沒收了。畢生的積蓄被全部剝奪,這算什麼?現在來看,就算藏蔣介石照片,按《刑法》來看,這算什麼罪?”

被抄家後,韓桂英再也沒有去過學校,因為去學校她抬不起頭。她也沒有出現在班級的畢業照當中。劉伯勤再也沒有見過她,“五六年前我一直打聽她,想給她當面道歉,卻聽說她去世了。”

惡作劇

將小鞭炮點燃,用彈弓將之射到屋內。在裏面睡覺的人受到巨大驚嚇


“文革”時劉伯勤家住山東省政協大院。大院內有幾位民主人士:周志俊、宋文田和杜大中。這3人都出現在了劉伯勤的道歉廣告中。談到當年對3人做的錯事,劉伯勤充滿懺悔之意。

周志俊家被抄後,玻璃破了,窗戶上糊了報紙。有幾次,劉伯勤他們半夜起來,用冰棍的竹棍劈開一點,夾著小鞭炮。之後將周志俊家窗戶的紙弄開一個孔,將小鞭炮點燃,用彈弓將之射到屋內。在裏面睡覺的人受到了巨大的驚嚇。

惡作劇同樣發生在宋文田家。劉伯勤與另一人半夜到宋文田家外面,臉貼到玻璃上,然後敲玻璃。裏面的人一開燈,順著聲音一看會嚇一跳。

1967年,劉伯勤與人還捉弄了杜大中家。在半夜裏,他們將杜大中家廚房的鹽、油、醋等調料全倒在一起,讓他們沒法用。

反思

“後來我也變成‘黑五類’了,你還造人家的反,結果你家也被抄了”


劉伯勤的反思在“文革”中期就已出現。

1966年9月,濟南大中專和中學學生到全國各地串連,串連熱潮持續了7個月之久。1966年11月,身為紅衛兵的劉伯勤也上北京串聯去了。但當他回到老家山東省政協大院的時候,讓他震驚的事發生了:全院子貼滿了打倒他父親的大字報、標語等。他父親被說成“有歷史問題”,“是叛徒”,受到不公正對待。後於1979年平反。

“‘文革’初,我的心態是‘我們是黨內,你們是敵對勢力’,潛意識中優越的心態在作祟。後來我也變成‘黑五類’了,心態變化很大,內心受衝擊很大。你還造人家的反,結果你家也被抄了。慢慢地開始反思了。”

“文革”中劉伯勤曾下鄉,回來後在鐵路上幹了裝卸工、調車組、食堂採購3個工種,一待8年。

1972年,開始興考試了。劉伯勤當時想通過上大學改變命運,於是重新學習,在鐵路系統自學。那時他開始請教老師並得到了幫助。“‘文革’當中對老師有些不恭敬的地方,私下裏道歉了。”這是劉伯勤道歉的開始。

後來他發憤讀書,於1978年參加高考,考上了山東大學歷史系考古專業。

上世紀90年代,杜大中的夫人到劉伯勤母親那裏,他當時很隱晦地向她道歉了。

心結

“在任何社會裏,做這些事都是不對的。不對的事,就應該道歉”


在同班同學李剛看來,劉伯勤“有拗勁,愛較真,辯論時非要分出個一二三”。劉伯勤將自己“文革”中做的事稱為“屬於小惡”。

劉伯勤產生登廣告道歉的想法有四五年了。幾年前他就想,當年傷害過的有些人去世了,登廣告可以給人家後人有個交代,通過這種辦法把該做的做了。但當時他有顧慮,因為和他一塊做那些事的還有其他人。“我道歉了,他沒有道歉,他怎麼想?我又不能替他道歉。客觀上不能給別人形成壓力”。“現在和我一起幹這事的人不在了。”

早在20年前,劉伯勤的班級每年至少舉行一次同學聚會,但劉伯勤一共只去了兩次。同學曹廣濱說,“他不好意思去,當年的事情到現在一直是他的思想壓力。”同樣不願意參加聚會的還有被抄家的張念泉。同學鮑德昌曾勸張念泉,“別計較過去的事情了。都什麼年代了,還記得這些事情呢?”張念泉當時回答,“不想見面,也不願傷和氣。”

5年前,劉伯勤找到了張念泉,把他請出來一塊吃了個飯,坐了兩三個小時。但這次見面,兩個人談“文革”的時間並不多。劉伯勤當面給張念泉道歉。張念泉說:“我們那時候年齡小,是孩子。那時候大環境不都這樣嗎?”“包括老師、其他人,所有我道過歉的人都這麼講。但這是人家的寬宏大量。”劉伯勤說。

今年農曆正月初三,在濟南東二環的一個酒店,有十幾個老同學參加了同學聚會。劉伯勤少有地參加了。

一見當年的“黑五類”同學鮑德昌,劉伯勤就說,“我見了你不好意思。”

鮑德昌說,“這麼多年了第一次見,有什麼不好意思!你這麼些年不來,咱們的人見一次少一次了。”

劉伯勤隨後的話讓鮑德昌震驚。他說,“說句良心話,我覺得咱們班的張念泉、韓桂英等,我對不起他們。我真想見見他們,給他們道歉。”

聽到劉伯勤的話,鮑德昌覺得自己眼眶濕潤了。他說,“伯勤,你怎麼這麼說呢?咱們能活著見了就很好了。當時都是十幾歲的孩子,就是惡作劇,正好趕上這麼個風潮。”在場的人也都勸劉伯勤,“伯勤你別這樣,這麼多年的事了,誰把它當回事呢?”

“但這不等於每個人心裏覺得‘文革’這個事就可以一筆勾銷。”劉伯勤後來說。

“這個同學有這種思維和意識,他還記得這個事,想給人道歉,我覺得很感動,心裏很熱火,是一種安慰,像找了平衡似的。”鮑德昌告訴南都記者。

隨著這次聚會道歉而來的就是劉伯勤的道歉廣告。劉伯勤評價這次廣告道歉,“不光是‘文革’,在任何社會裏,做這些事都是不對的。不對的事,就應該道歉。通過這次道歉,我覺得心結算是基本解開了。這個解開,不是說人家原諒我了。是我應該給你說,但沒有機會給你說的,現在我說了,讓你看到了。從這個角度上說解開了。”

道歉廣告上提到的人,只有張念泉還在世,但劉伯勤目前無法聯繫到他。其他人則沒有機會當面道歉了。

今年4月13日,劉伯勤偶然登錄一家媒體網站,看到有“讀者留言”欄目,就詢問做不做道歉廣告業務。後來幾經溝通,最後在這家媒體登載了那則道歉廣告。在這家媒體網站“讀者留言”欄目,劉伯勤留言稱,“本人‘文革’時年幼無知,受人蠱惑,傷害了一些人,這些年來已當面向其中部分當事人道了歉,也獲得他們諒解。但還有一些先生因年久無法聯繫(有些甚至已經過世),願意在貴刊登廣告向他們及其家屬道歉,以贖前愆,不知貴刊能否成全?”

他用的網名叫“心病”。

參考資料:

《濟南市志》(中華書局1997年版)

《山東省志》(山東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)

《山東通史》(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)

《中國共產黨歷史》(中共黨史出版社2011年版)

山東省省情資料庫

“通過這次道歉,我覺得心結算是基本解開了。這個解開,不是說人家原諒我了。是我應該給你說,但沒有機會給你說的,現在我說了,讓你看到了。從這個角度上說解開了。”

——— 劉伯勤


教師就文革參與批鬥同事致歉:不道歉就來不及了

紅網 2013-07-27 02:36

從單位退休後,溫慶福就過上了跟他這個年紀相符的平靜生活。早起晨練,白天看書,練練字畫,傍晚踩著單車到湘江邊釣魚,整天樂呵樂呵——是個連社區保安都羡慕的精神老頭兒。

溫慶福自己也說不清,是哪一塊石頭最終激起了他心中的湖水。在一個深夜,他打開電腦,一個字一個字敲下那封筆調略顯沉重、標題為“我至今愧對的一個人”的道歉信。

信件最開始發表在他的博客上,看的人不多,總共有5個人留言,其中有一個還是他的學生,這個學生給他留言說,“為您的勇氣和良心致敬”。

他要道歉的物件,名叫張瓊英,今年已經87歲,曾是益陽市三中教師,“文革”中受到抓捕和批鬥。而溫慶福,是參與者之一。

今年6月份,溫慶福將信件投遞給《快樂老人報》,希望“當面跟張老師說聲對不起”。一個星期後,《快樂老人報》收到了張瓊英子女的回信,信件開頭是,“溫老師,您可以放下這份愧疚了。”本報記者王歡實習生郭睿昊田堯江長沙報導

“再不道歉就來不及了”

這個“秘密”,在溫慶福心中埋藏了40多年。

溫慶福把它歸於個人道德層面,“心裏有愧疚,不會安寧。什麼都可以沒有,但不能沒有良心。”

這個在妻子左淑英心目中“極善良的一個人”,曾經冒著酷暑去報刊亭買兩瓶礦泉水,遞給在馬路上工作的環衛工人,“換成我,我也會覺得他們辛苦,但可能不會想到要去買水。”

左淑英說,事實上,這麼多年來,作為最瞭解溫慶福的一個身邊人,她一直很信任和欣賞丈夫的為人,“工作中批評了下屬,他回來都會內疚的。”

儘管如此,寫道歉信的舉動,還是讓她覺得詫異,因為“此前從未提及”。

在溫慶福自己看來,這種即使放在大環境裏依然並非孤例的“致歉”與“和解”,卻有他自身獨特的心理形成邏輯。

退休之後,溫慶福閱讀了大量回憶錄性質的書籍,胡適有句話讓他印象深刻,“人最大的美德是寬容”。

他說,他這一輩走過來的人,經歷過歷史,也最不能忘卻歷史。梁漱溟的晚年口述《吾曹不出如蒼生何》,溫慶福每天都會聽上一段,“從歷史塵埃裏走過來的人,有勇氣面對、回憶、思考,才會給後人留下希望。”

“所謂六十耳順。什麼叫耳順呢?就是好的,不好的,你都要聽得進去。”溫慶福說,這也是他最終將心中愧疚化成文字,並以此希望得到“心靈救贖和寬恕”的原因之一。

“文革”之後,溫慶福從益陽調回到長沙工作。1983年,在湖南師範大學的食堂裏,他碰到了張瓊英的小女兒羅飛,兩人寒暄了兩句,溫慶福腦海中瞬間閃過了“張老師被抓走時幾個孩子恐懼的眼神”,他“心中被愧疚刺痛”,卻沒有“道歉”。

書房一角的光線“耷拉”下來,老人的臉閃過片刻的嚴肅與不安。他摸出一根煙,點燃,說:“因為那時候的自己,沒想過要道歉。”

此後幾十年的時光流轉中,溫慶福不再去想那段“稱不上是光彩事”的往事。他忙於工作,“文革”中的自己似乎被他從生命片段中有意地拿走了,哪怕跟老伴和孩子說起過去,他也隻字不提。

如今,他已經過“耳順”之年,他一直掛念的張瓊英老師也已經快90歲,“如果還不道歉,那我們就都太老了,就真的來不及了。”

沒得到回應的“道歉”

1966年,溫慶福21歲。此時距《評新編歷史劇》在報紙上發表,只不過半年時間。

彼時的溫慶福,擔任湖南益陽市三中共青團委書記,“年輕,政治熱情高,工作敬業認真”。

1966年6月,當時的益陽市委根據上級指示派出工作組來到益陽市三中,溫慶福出身好,是工作組的頭號依靠物件。

後來,學校成立文化革命委員會,溫慶福被工作組選定為主任。8月,《炮打司令部》的大字報傳開,學生們向老師開炮,貼出了很多大字報。

溫慶福記得,學校有一位元年輕的女化學老師因承受不了屈辱,跑到資江跳河自殺,後被及時發現,倖免於難。

在工作組的支持下,年輕的溫慶福做出了此後一直讓他難以釋懷的事情——他貼出了炮打學校黨支部負責人譚觀過的大字報。而譚正是溫慶福在益陽師範讀書時的老師和校長。

“譚老先生學問淵博,待人謙和,一直是培養和關心我的恩師,而我忘恩負義,卻是最先整他的人。”多年後,溫慶福這麼說。

“為什麼會那麼做?”溫慶福曾經很多次問自己,他自認為是理性且溫和的人,“文革”中,他從沒對人動過手,看到有學生對老師動粗,他會反感,不敢當面制止,他便“把頭撇開,或者走開”。

為什麼還是會有那樣一些“傷害人”的舉動呢?如果把一切都歸結於“太年輕”,是不是有逃避責任的嫌疑?後來的答案,溫慶福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最合適的,“因為不知道什麼是對的,什麼是錯誤的,同時怕站錯隊,有壓力。”

這個事件同樣給溫慶福留下了“陰影”。1995年,他在省旅遊局的辦公室裏,認認真真畫了兩隻巨大的壽桃,後來,他又特意跑到益陽,放在了益陽市一中的傳達室裏,委託傳達室的大爺一定要交給譚老師。

譚老師卻沒再給他回應。儘管如此,他還是覺得“稍微好過點”了,“只要他老人家明白就行。我希望他老人家健康長壽,哪怕是默默地希望。我有愧恩師。”

延續至今的愧疚感

彼時,張瓊英在益陽市三中教數學。

溫慶福回憶,張瓊英原在長沙市一中教書,她和丈夫羅祥生均于新中國成立前畢業於中山大學,都是中共地下黨員。新中國成立初期,羅祥生當過漢壽縣副縣長,後在省教育廳工作。1957年,羅祥生被錯誤打成右派,後在益陽地區教師輔導站(函校)工作。“文革”中,羅祥生受到殘酷的批判鬥爭,不久便含冤自殺了。

“上面通知張瓊英老師去收屍,還說羅先生是畏罪自殺。張老師回到學校強忍著痛苦,鎮定自若,但我從她紅腫的眼睛裏可以看出,她不知獨自流過多少眼淚。”溫慶福說。

溫慶福跟張瓊英平時就有來往,經常跑到她家裏去逗她活潑可愛的小兒子羅大水玩。溫慶福說,羅大水比自己小9歲,“喜歡笑,還老是出汗”。

1968年夏天的一個夜晚,益陽市工宣隊召開緊急會議,溫慶福和幾位年輕的、出身好的教師參加了。會議佈置全市即將進行的“政治大掃除”,要抓一批人——而溫慶福,被分配帶人去抓張瓊英。

“大約是半夜一兩點鐘,我帶人來到張老師家裏敲門。她家燈已滅了。在密集的敲門聲中,張老師10多歲的小女兒惺忪著眼把門打開了。”

之後的場景,在溫慶福的“道歉”信中有詳細描述:一群人兇神惡煞地沖進門,尋找張老師。張老師剛穿好衣下床,一個男工宣隊員惡狠狠地對她喊“跪下!”張老師跪下後,被五花大綁著。接著,我們在她家裏抄家,到處翻找東西。

溫慶福在一床蚊帳上發現了幾張油印的傳單。溫慶福說,或許是自己“還未泯滅的人性的惻隱之心起了作用”,他故意對抄家的人說,“沒發現什麼,走吧!”

之後,一個工宣隊員押著張瓊英離開了她的居所。溫慶福看到“她的兩個女兒驚魂未定,強忍著和母親離別的痛苦樣子”。

兩天之後,張瓊英回家了。在她家門口,溫慶福和她相遇了。

溫慶福回憶說,“她仍然是一尊不卑不亢的模樣,然後微笑著鄭重其事地對我說,溫老師,那天晚上搭幫(幸好)你沒有拿出我蚊帳上藏的傳單來,要是拿出來那就不得了啦!”

溫慶福“無言以對”。

“我當時心想,我深夜帶人去抓你,已經很對不起你了,你還感謝我。現在我還是疑問,是否真是我當時的舉動幫助了她,還是她豁然大度,反而有意寬慰我?”溫慶福說。

1979年,溫慶福調到長沙工作,此後30多年,再沒見到過張瓊英。1983年,溫慶福在湖南師大中文系進修時,在教工食堂遇到張瓊英的小女兒。兩人寒暄了幾句便分開了。

對於張瓊英的愧疚,溫慶福說,一直延續到了現在。

45年後,“終於可以放下”

之後,溫慶福忙於工作生活瑣事,過去的事,他不願意想,更不願意再提。“改變,可能發生在1999年。”那一年,溫慶福因公事去美國,一行人去參觀了一個基督教教堂。幾年後,溫慶福在嶽麓山下一家老書店裏看到一本《聖經》,猶豫間買了下來。

“神已經為我們做出榜樣,我們有什麼不可以認識自己的錯誤,以求得心靈的救贖呢?”溫慶福說,他是老黨員,按理說是無神論者,但那一刻,他寧可相信“神”的存在,信仰的存在。

退休之後,他工作的重心開始轉移到閱讀和思考上來。“也就是這幾年吧,才想起過去的一些事來。人老了嘛,會對過去作總結,會反思自己。”

他的退休生活,看上去美滿安逸。兩個女兒都有體面的工作,他和老伴拿著相對豐厚的退休工資,沒事釣釣魚,搞搞鍛煉,畫幾隻鳥或幾朵雲。但在他內心,卻依然有虧欠。

“‘文革’是一場浩劫,我親眼目睹很多人迫害與被迫害,我這種,算是比較輕微的了。但無論是哪一種傷害,它都是傷害。”溫慶福說。作為道歉者個人,他感言“道歉”的紅衛兵劉伯勤的一句話,“垂老之年沉痛反思,雖有‘文革’大環境裹挾之因,個人作惡之責,亦不可泯。”

“良心債不償,不安。”他打開了電腦,也翻開了一直塵封的往事。他的道歉信有1000多字,最初發表在個人博客上,受到了當時他在三中教書時的學生們的肯定,學生為他的良知和擔當所感動。

溫慶福把道歉信投遞給了他“信任”的《快樂老人報》。這份國內發行量超過百萬的老人類報紙,在接到他投稿後便電話告知他,“可能會發表”。

6月27日,《快樂老人報》在14版刊登了溫慶福的文章,見報標題為《這句對不起壓在心頭40多年》。溫慶福看到報紙,自覺“釋然”,但依然為沒有得到張瓊英的親口諒解而遺憾。

7月6日,一封電子郵件出現在了《快樂老人報》的編輯部,郵件系張瓊英子女所發,字裏行間充滿寬容。

“母親張瓊英今年已經87歲高齡,我們把您的文章遞給她看時,她頭腦非常清醒地說,那不怪他,我還要感謝他沒把那些傳單交給工宣隊呢。”

“溫老師,您可放下這份愧疚了。”郵件中寫道。

溫慶福錯過了這期報紙。兩個星期後,他騎著自行車跑了3個報刊亭才買到。據老伴左淑英說,老人當時“眼角泛著淚花”。

“終於可以放下了。”溫慶福說,40多年的時間長河裏,他總算可以對自己說這句話。

而在另一端,張瓊英的兒子羅大水說,母親張瓊英目前患有比較嚴重的老年癡呆症,但還是記得溫慶福。儘管全家在“文革”中飽受磨難,但老人一直都很樂觀,之後的生活平安喜樂,她也經常教育子女要多感恩,要牢記那些在困境中給予過他們幫助,哪怕是對他們說過一句安慰的話語,給過他們一個同情的眼神的人。

[專家看法]

“這件事的意義不可低估”


口述:華中科技大學哲學系教授鄧曉芒整理:記者王歡

讀了溫慶福老師的道歉信,十分感慨。“文革”十年,包括“文革”前的歷次政治運動,幾乎從來沒有聽說過人們為這種事道歉,這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。

有人說,中國人已經失去道歉的能力和習慣了,可是,我們在日常生活中,還是經常見到一些人道歉,比如做了對不住某人的事,按人之常情道個歉,這很普通,而且它往往是維繫人與人的正常關係的有效手段。

但怪就怪在,為什麼人們不肯為自己政治上的行為道歉?我想,這可能是由於政治行為通常都是由上面發動起來的,於是每個做過壞事的人,事後都會有種心理安慰,覺得自己不必為自己的行為負責;而在日常生活中由於自己的私心,甚至由於自己不小心而犯下的過失,那是必須由自己負責的。

但是,我們中國人能不能像德國人那樣,即使主觀上也許並不是明顯為了自己的私心,但只要客觀上造成了人家的災難,就都能夠懷有一種懺悔之心呢?更何況,是不是為了自己的私心,有時候的確是很難判斷的,也許是下意識中想要邀功,但也許僅僅是為了避免災禍降臨到自己頭上,為了自己的安全,就做出傷天害理的事來。柏林牆倒塌後,那些殺害翻牆者的士兵被指控的理由是,為什麼不能把槍口抬高一寸呢?

現在,我們終於看到有一個人,就是當年把槍口抬高了那麼一寸的人,出來為自己的行為懺悔了,而且這是一個中國人。這的確是難能可貴的,尤其在中國、在這樣一個時代,這件事的意義不可低估。

這說明,人與人之間畢竟有相通之處,中國民間其實有大量懺悔精神,但是由於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思想侷限,使人們把這種東西強行壓抑下去了。我想如果有一天,中國人能夠真正徹底地把這種侷限加以打破,讓自己的人性自由地伸展開來,不再一代又一代地帶著一顆扭曲的人心進入墳墓,這才是中華民族未來發展的希望。

前不久剛剛聽說有一位當年的紅衛兵出來向被害者公開道歉,今天又聽到了類似的事情,他們所想到的,其實很多人都在內心中想過了,但只有少數對自己精神上要求比較嚴格的人表現在了行動上。我希望這種真正的勇敢者在中國能夠多起來,也希望能夠就此掀起一場民眾的大討論,讓中國人的靈魂受到一次深刻的震動。

謝謝溫老師,也謝謝張老師的子女充滿溫情的回應,人與人之間本來就該是這樣的啊。

(紅網-瀟湘晨報)


陳毅之子 為文革時批鬥師長致歉

2013-8-22 06:15| 發佈者: want-daily| 查看數: 163| 評論數: 0

史稱「十年浩劫」的「文革」,近來掀起一股反思道歉潮。大陸前副總理陳毅之子陳小魯20日在網路發表道歉信,為當年批鬥校長、師生的行為致歉。他強調,「我的正式道歉太遲了,但是為了靈魂的淨化,為了社會的進步,為了民族的未來,必須做這樣道歉,沒有反思,談何進步!」

陳小魯在信上說,他當年是北京第8中學的學生領袖和校革委會主任,對校領導和一些老師、同學被批鬥、被勞改,負有「直接責任」。他並且坦承,「在運動初期,我積極造反,組織批鬥過校領導,後來作為校革委會主任,又沒有勇氣制止違反人道主義的迫害行為,『那是個令人恐懼的年代』。」

陳小魯表示,他想藉網路向老師和同學表達真誠的道歉,而且,當年8中的同學正安排與當時的母校領導和老師聚會,「我希望能代表曾經傷害過老校領導、老師和同學的老三屆校友向他們鄭重道歉,不知道校友們是否授權我做這樣一個道歉?」

對目前社會上出現的文革翻案潮,陳小魯認為,如何解讀文革是個人的自由,「但是違反憲法,侵犯人權的非人道主義行為不應該以任何形式在中國重演!否則談不上人民幸福、民族富強和中國夢!」

而近來為文革行為公開道歉的不只陳小魯一人。包括61歲的原紅衛兵劉伯勤在2013年第6期《炎黃春秋》買版面刊登道歉信廣告。此外,就是今年,《南方周末》在6月21日刊登了河北邯鄲市退休幹部宋繼超的道歉信;《新京報》在8月7日報導59歲律師張紅兵因在文革期間舉報母親,導致母親慘遭槍決的懺悔錄等。

這股文革反思潮也引發網友的不同回應。有網友表示,陳小魯是迄今為止就文革錯誤進行反省道歉最高級別領導人的子女,值得欽佩和支持,意義十分重大。亦有網友稱,文革過去幾十年後,是什麼促使今天已近暮年的人們公開道歉?社會又該以什麼樣的眼光來看他們?


面對文革

2013-10-17 06:16| 發佈者: want-daily| 查看數: 73| 評論數: 0

中共十大元帥之一陳毅的兒子陳小魯,繼在博客撰文為文革時期鬥爭老師一事道歉後,近日更組道歉團回母校向師長公開道歉,「譬如朝露,去日苦多。有話不說,就太晚了。」現年67歲的陳小魯,有感於文革時期身為「造反派」學生領袖的魯莽行徑,他必須為那個「令人恐懼的年代」道歉,「希望現在的孩子能瞭解那段歷史,不要鬥爭老師,不要鬥爭任何人。」

這是對歷史沉痛而深刻的反思,有人說「文革」是中國歷史的一段創傷,更是中華文化的一場浩劫。中國大陸現在經濟發展成為世界強國,但還是有很多過去的創傷隱藏在人們心中。儘管經濟已經大步走向資本市場,但政治依然固守著舊陣地,一般稱之為「政治向左,經濟向右」。

為文革歷史道歉的不只陳小魯一樁,最近大陸各地都有紅衛兵公開道歉的事例,而且漸漸有蔚成風潮之勢,有人評論「這遲到的懺悔是在為民族清除毒素」,毒素不清,民族不能健康的向前邁步。不論是秦始皇的焚書坑儒還是明太祖的凌遲士人,歷史總要還個公道,說明了歷史終究要面對人性最深沉的善。

近代台灣曾經歷過白色恐怖和228事件,也是在遮掩了50年之後,國民黨政府才正式道歉,為事件平反。文革過了近40年,許多當年的人和事已經平反,但是政府或黨卻從來沒有對這段歷史表達過懺悔之意。面對陳小魯道歉,有些老師流露出內心的複雜與痛苦,他們又怎能苛責當時年幼無知的學生?「沒有必要站出來道歉,你們也是受害者,當年是階級鬥爭為綱,誰能不擁護?」

那麼,是誰應該道歉?歷史的悲劇可以原諒,但是歷史的教訓不能遺忘。如果有責任的人不敢面對,人們就必須在歷史的陰影中隱忍,只有勇敢面對才能走出歷史的創傷,228事件的平反、道歉、補償就是一個例子。


王蒙出新書 洩露文革天機  大陸前文化部長痛快寫自己的政治見聞見解

2013-10-22 06:15| 發佈者: want-daily| 查看數: 620| 評論數: 0

1949年中共建政,歷經文化大革命、改革開放與其後的歷史進程,但大陸複雜的政治與意識型態,如幽晦難解的巨大密室,藏著外人難以一窺的「天機」。大陸前文化部長王蒙所著新書《不革命行嗎?》以既政治又文學的筆觸,一語道破!

王蒙是大陸著名作家與文化人,14歲就是中共地下黨員,「我是中國革命、中國歷史、中華人民共和國建設和發展的追求者、在場者、參與者、體驗者、獲益者和吃苦者」,他「痛痛快快寫自己的政治見聞、政治發現和政治見解」。「我要跟你講政治」。

「共產黨是講唯物論的,但同時是最強調精神的。」王蒙以親身經歷,談起「艱苦奮鬥,是中共制勝法寶」,但「貧窮無論如何有令人沮喪之處」。

一味地窮 是一種尷尬

王蒙在書裡寫道,「如果是長期的,如果貧窮的經驗遍布了你的大半生或者一生,如果你的整個民族、你的親愛祖國,是在正常生活條件下而不是在抗擊外族入侵、焦土抗戰的情況下,窮窮窮,一味地窮,這是一種尷尬。」

大陸現在進步了,但腐敗和溫飽同在,「這些詞在我少年時代是專屬國民黨的,而現在愈來愈威脅敗壞著我們」,因為苦過,因為有一枝生動的筆和敏感的心,王蒙深深感慨暴發戶燒錢揮霍和舌尖腐敗。

談政治改革 語重心長

王蒙認為,美國人的政治原則,總統是靠不住的,而中國政治的特點是「人治」;中國該如何面對自己的民主選舉呢?人事工作搞神祕,有利於使人們不陷於人事糾葛,但搞成徹頭徹尾的黑箱作業,則距離公正日遠,距離權力決定、上意決定、某領導的某時某地的某句話決定日近。如果千條民意比不上「口喻」,結果就是權力系統的公信力減退。

77歲的王蒙語重心長,全書有一章談「要讓領導瞭解真情而不僅是讓領導高興」,他認為,現在政治體制改革成為一個敏感詞,其實是中共自己提出的,「不可以把政治體制改革看成削弱黨的領導,也不可以把加強黨的領導看成躲避或拒絕政治體制改革」;應該大方一點、聰明一點,掌握政治體制改革的主導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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